梦中游原创丨烟雨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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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荷塘

文/梦中游

人这一生，有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或一人、或一物，或一事、或一景，像一幅幅泼墨的彩画，时常会飘浮在眼前，游弋在心里。

离开故乡30多年了，走过世上最繁华的街道，看过世上最美的风景，品过世上最好的佳肴。然而，让我依依不舍的还是村前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门前那透着荷叶味香的池塘，那在荷塘里的紫汪泥里摸上来的香脆可口的谢花藕和娘用柴火锅油煎的那盘香到骨子里的白条鱼，这些美好的记忆，永远刻画在心里，流淌在血液中。

村子沿河而居，由东往西像串起的三颗夜明珠，形成了东、中、西三个自然村落。据传说，村子始于唐朝，是唐朝武则天去泰山封禅路过此地，看到山清水秀，小河如镜潺潺流淌，背后蒙山像巨龙昂然屹立，金龙戏水的画面栩栩如生，她便自言自语道：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啊！封禅过后回了长安，虽然路途遇到过不少仙境，但让她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块龙戏水的地方，后来就赏封给了家族武姓人家，自此天下武姓人氏多汇集这里谋生，便有了村落，名曰武村。

随着时代的变迁，虽然武姓人家早已从村子里销声匿迹，但作为村名，武村一直沿用至今。

小时候，跟几个玩伴在河的岸边过家家，那些被河水冲刷出的奇形怪状的瓦片，带给了我许多好奇。瓦片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黄色的，有的是青色的，还有的是朱砂色的，不同颜色的瓦片，上面均刻着形状各异的鸟兽图案，造型虽然原始简单，但看得出来工艺比较讲究。现在想来，那些残缺不全的瓦片，可都是从地下的沉积物中冲刷出的文物啊！虽历经千年，这些被当成废墟扔掉的瓦片，经过历史长河的漫漫洗礼，仍透出村子曾经有过的繁荣。

时空的沧桑巨变，把所有的浮华都变成了云烟，山依旧，河依旧，就是没了武姓主人。传说归传说，再没人去考证这个村名的确切由来，就这样“名不副实”的村名叫了上千年。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住的是个青砖绿瓦的四合院，院门前的东侧，长着一棵大槐树，也是村子里唯一一棵3人搂不过来的国槐。每每爬上村干，村前的小河就可尽收眼底，河岸边的荷塘像是一块染绿了的绸缎，在微风的吹拂下，时而变成了一把把晃动的雨伞，时而露出了一朵朵面带羞涩的荷莲，尤其是在细雨蒙蒙的阴霾天里，池塘的边上，便滋生起缕缕云烟，远远望去，荷叶与荷花之间，交头接耳，时隐时现，像是一对对嬉闹的恋人，用婀娜的舞姿，表达着热恋的语言。

村前的荷塘是美的，美得让人窒息，美得给人产生幻觉。每当下雨的时候，我都会悄悄地来到荷塘边，去寻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净土，那个属于灵魂深处的乐园。

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我幼稚的灵魂无时不在寻求着寄托。村子里所有能找到的书籍，都成了我童年最奢侈的享受，村子里所能听到的民间故事和传说，也成了我垂涎三尺的盛宴。我走进书中的世界，带着从未有过的愉悦再回到现实，在村子的旮旯夹缝里构建那个属于我的桃源世界。

我折下一扇荷叶，把叶子翻盖在头上，沙沙的雨滴落到布满青筋的叶面上，荷叶特有的密度把细细的雨丝分解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球体，跳跃着、拥抱着，然后义无反顾地滑向水里，在平静的水面，弹出波段似的涟漪，此情此景，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哪里是下雨，分明是仙女下凡的施舍，纤纤细手洒下了价值连城的玉珠。

蹲在荷塘边，看到荷叶下那些刚刚脱去花衣的莲蓬，几只蜻蜓飞展着透明的翅膀，用那细长的肚尾嬉耍着快要落水的莲蓬花须，两只青蛙蹲在浮水的荷叶上望着蜻蜓的每一个举动，不时发出有节奏的呱、呱、呱的叫声……我的意念完全融入到了这烟雨朦胧的荷塘景色中。

就在这时，荷塘的西侧传来一阵唏嘘的声音，抬眼望去，一把小红伞在荷叶中晃动，因烟雨迷茫，还看不清撑伞人面容，但从那修长的胳膊和那被风吹飘着的粉色连衣裙，便一眼就认出了她，肯定是美兰，村里只有她穿红色的连衣裙，只有美兰有一把红色的雨伞。

美兰比我小一岁，论辈分却长我一辈，但从小过家家时，她的角色却都是公主或新娘，而我自然扮的是王子或新郎。直到长大懂事后，她依然没有个长辈样子，每每见面时，都用那勾人的眼睛久久盯着我，白嫩的脸蛋透出红光。“你去哪撒野了，都好几天不见影儿！”她总会用那娇嗔的声音责怪我。“我去河里捞泥鳅了，正要送你喂鹅呢！”，这时，她会“咯、咯、咯”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隔几个胡同都能听得到！应该说，美兰是我童年中最好的伙伴，她的家境很好，她把平时积攒的零花钱都买了小人书，而每本书的第一位读者肯定是我。美兰喜欢我给她讲小人书里的故事，有时在门前的大槐树上，我把她拉上树杈，两人都骑在树杈上，然后开始讲故事，从《孟姜女哭长城》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从《水浒传》到《聊斋志异》，她总是会问许多问题，有时会把我问得头上冒热汗。我在想，怎样才能不被美兰问倒呢？突然间，我想起了最近的一次发现，就是在荷塘里，在一个水草茂密的泥坑，里面有整整六只鹅蛋，这肯定是谁家的鹅下在外面的漏蛋。为啥不去捡个漏，拿到供销社里去换那本《十万个为什么》呢？有了这本书，我就再也不会被美兰问倒了！说干就干，当天我就悄悄地溜进荷塘，用荷叶包着六只鹅蛋来到供销社，除了换回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书外，还美美地吃了一根连做梦都想吃的冰棍，那种惬意就别提了。我是用整整一周的时间把《十万个为什么》从头到尾背下来的，从那以后，美兰再问什么，我都对答如流，美兰总是一抿小嘴巴说：“厉害，我就佩服你！”

有一天，美兰无意中对我说，大白下的漏蛋被人捡走了，这个周吃不上鹅蛋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脸涨得通红，难道我捡的漏蛋是美兰家的大白下的？这可怎么解释啊！美兰并没有看出我的反常，仍心不在焉地说，“就算救急别人了吧！”听美兰这么说，我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从遥远的回忆中返回现实。美兰来荷塘干嘛呢？是不是她家的大白鹅又在外面下漏蛋了？我从荷丛中探出头来，因为头顶上扣着荷叶，再加上雾气缭绕，美兰并没有发现我，当我的荷叶伞与她的小红伞相撞时，这才把她吓了一跳，不由“啊”的一声，由于脚底泥滑，身体不由向后倾倒，我一把抱住她，“别怕，是我呢！”美兰惊魂未定地瞪着我，用腾出来的左手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你可吓死我了！”这么一拧，我的全身像是通了电流，听到的只是怦怦的心跳声。

“松开手呀！”美兰似乎被我抱得喘不过气来，她那银铃般的声音显得有些怯懦，我从来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听到过她的喘息声，我惜惺惺地松开手，把她身体放稳，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她羞涩地笑了笑，“故意又咋了，谁跟谁呀！”我尴尬的劲儿顿时轻松多了，她把红伞靠了靠我说，“还是近点吧，看你都淋湿了！”

原来，美兰还真是来荷塘捡鹅蛋的，她家的大白鹅又一个星期没在家里下蛋了。

我再次退回荷塘，钻进那荷叶婆娑的雾霭里，不一会工夫就把六只鹅蛋捧了回来，美兰不解地问，“你咋这么快就找到了？”我压了压嗓子，坦诚地跟她说，“上回你家丢的漏蛋就是我捡的，当时不知是谁家的，就捡了换书了，”说完，我的脸憋得由红变白。

美兰听后又是一阵“咯、咯、咯”的大笑，这笑声回荡在荷塘里，唤起了一群大白鹅的共鸣，一时间，听不清是笑声还是鹅的叫声，像是奏响了一曲绝妙的《天鹅舞》。

笑声落地，美兰的脸色顿时平静下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我，我的心又怦然跳得厉害，她究竟想说什么呢？

她的嘴唇抿了又抿，用那种很不情愿的口气说“我要跟家人离开村子了，要搬到很远很远的城市去生活。”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了。

我知道她早晚要走的，但没想到走得这么突然，她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村子，她的美貌，她的聪明，她的家境都那么超凡脱俗，她应该到繁华的都市，应该飞得更远。

我却显得很平静，便安慰她说，“这是好事，你可以到大城市里上学了！”她点了点头，“真不想离开这里，到城里连个说话的小伙伴都没有。”

我耍了个鬼脸，拿着劲，学着当时电影里的一个台词说“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说到这里，我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走的前一个晚上，她把这几年买的小人书装了整整的一个箱子全部送给了我。除此之外，还把大白鹅也抱了过来，她说，“大白就交给你了，你可好好看着，我会回来的。”我知道，她是舍不下这个村子，舍不下她的童年梦想，她把大白当作了化身，成了她带不走的精神寄托！

她走了，荷塘边再也看不到那把游动着的红雨伞，大槐树上再也看不到飘摇晃动的红裙子，小河里再也没了“咯、咯、咯”的戏水声！

十年过去了，大白在一次意外的洪水暴发中冲走了，即使找了很久也没了踪影。随着日月星辰的迁移，我也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越走越离村子越远。我们之间像是走在了两条平行的轨道上，再也没有了交点。童年美丽英俊的倩影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古老的村落和那影影绰绰的荷塘池边。童年多好，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有的都是美好，都是快乐都是甜美的记忆。

梦中游（男），山东费县人。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军事部记者、站长，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中国青年报特约记者。